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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武雄老師給大家的信文

2015-10-13
撰文:黃武雄
Wu-Hsiung_16

很感謝大家體諒我,讓我辭去社大全促會常務監事的職務,我現在盡量使自己靜下心來寫書,不知道可不可以如願完成自己要做的工作,但我會努力去做。

社大爭取學位的事,自多年前倡議之始,我便認為攸關社大定位、攸關知識解放的目標能否實現。但蹉跎多年,迄無進展。我已退離,本不應多言,唯近日爭取學位之事已進入關鍵時刻,請容我再嘮叨幾句,寫下這封長信,供大家深思再三。

關於社區大學尋求法制地位,並具學位頒授權一事,幾年來未能在社大內部取得共識。雖然全促會理監事因多次討論,慢慢大家看法日趨一致,但此事牽涉人的根本意識與做事的態度,要取得全面共識,必曠廢時日。

我的看法是,各社區大學之中,若有符合頒授學位之條件者(如「空中大學」或「社區學院」之水準),應有機會取得學位頒授權。這樣更能使社區大學之發展多樣化,同時讓這些頒授學位的社大,有較大的空間去深化並落實「知識解放」,從而擴散成果至其它社大;另一方面也符合社會正義,使早年因自身限制,未能順利取得學位之人民,能彌補其心中遺憾,在求取學位的誘因下投入心力,深究知識。

有些社區大學不想頒授學位,仍可維持目前經營方向,但學員中欲修學位者,可與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相互承認學分並跨校選課,以取得學位。我認為這才是多元發展,讓不同的社大經營者,可發展不同面貌之社區大學,又可照顧學員需求。可是這件事自始在社大內部便得不到共識,躊躇多年,已延誤許多時機。現在「社區學院設置條例」正在立法院審查,各高中職、技術學院、大專不久皆可附設社區學院,頒授學位(二年制),唯獨目前真正努力經營社區、提供學習機會,並著重知識解放,著重公共參與,著重生活實踐的社區大學將被排除在外,只因社大內部工作同仁對學位之事疑慮重重,或未深入了解便驟下斷語,或對自己信心不足,或怕壓力過大,或擔心社大因此僵化,或質疑其相關討論仍未充分,甚至被菁英思維所困,無法跳脫學位的迷思。

全促會理事長顧忠華教授多年來亦主張推動學位立法,由於迄無人手使其落實,於月前聘陳振淦先生兼職,負責社大法制化工作,對內協調、對外推動。就我從旁觀察,振淦任職以來,日夜勞苦。早先振淦曾提出:讓各社大就此事在各社大內部與學員講師充分討論,然後在各社大舉行全校公投(非民意調查)。我覺得此議極佳。只是他當時還未到全促會就職,我亦因人不在其位,只將此議放在心裡,卻未積極去向全促會反應這個意見,偶與朋友們談論他這項提議,亦僅及於清談。及至振淦來全促會,「社區學院設置條例」已即將立法,時間緊迫,社區大學應迅速對立法院及教育部表達立場,否則條例一旦通過,數年之內,社大將被邊陲化。全促會同仁與我個人都擔心眼前蓬勃發展的社區大學運動,將曇花一現,成為過眼煙雲;將因無學位,無法與現有高中職或大專院校附設之社區學院競爭,而被取代。取代我們的社區學院,將以語言技職等實用的主流價值課程為主,不復今日社大重視公共性、批判性及對話性的風格。

11月21日教育部將召集各社大工作人員一百多位開會,談社大的發展,其中亦有議程討論社大法制化的問題。我知道整合共識極為不易,但我們沒有共識便等於在週遭充斥主流價值的社會中,自動消音。怎麼辦?

我希望大家能在短期內重新思索社大爭取學位的利弊,由全促會快快整合共識,向教育部及立法院表達,以免再度貽誤時機。

設若社大同仁仍有多種疑慮,雜音不斷,則我建議全促會不必獨挑大樑。畢竟社大未來的發展,要大家共同承擔責任,因為社區大學的根本精神為「參與民主」。

可是請注意:社大民主決策的基層為學員,而非我們工作同仁,爭取學位立法之事亦直接關係於學員的福祉,我們大多數工作同仁反而早有學位,社大有無學位與我們個人利益無關痛癢。所以要不要為社大爭取學位立法,應由學員參與決策。尤其社大的根本精神在發展社會的「參與民主」,我建議關心此議題的社大立即就學位之事發動全校討論,讓學員講師共同思辨,於一兩個月內讓正反意見充分討論而舉行公投。討論案文建議如附件。

最後,我再談談為什麼我對爭取學位之事如此堅持。從1997年社大倡議之始,我便寫<為什麼社區大學要發文憑?>一文,其後在一些專訪及回應文章中,例如

<社區大學的社會定位>(李天健專訪.教育研究月刊92期.2001/12)
<回應何青蓉、趙淑美:「學位授予與男性就讀社大」一文>(教育研究月刊100期.2002/8)
<專訪黃武雄談社區大學的法制化>(周聖心專訪.全國社大通訊27期.2002/8)
<專訪黃武雄談社區大學的發展(篇名暫訂)>(楊志彬專訪.社大開學創刊號.2002/12)

等,亦迭有論述,請大家費心思參考。開放討論時要把問題層次挖得比我深,我樂意看到反對意見,至少站到我的肩膀上,談得比我看到的長遠,才能作出更具前瞻性的決策。

在周聖心專訪稿的末尾,我提到的幾句內省性的話,也許因用語簡短,以致文意不明,並未引起反對社大頒授學位者的注意。讓我藉此再作補充說明。

(一) 許多人質疑我在教改領域既反對文憑主義,何以在社大又主張頒授文憑?對於這種質疑,請參見我在<台灣教育的重建>(遠流出版社)一書中所寫分析文憑主義的兩篇長文,茲不贅述。但我始終認為:目前台灣社會是極端重視文憑的社會,我們已擁有大學文憑的人是既得利益者,當我們反對別人拿文憑,指責別人文憑主義時,必須先檢視自己。我問過許多大學畢業的朋友:「如果當時你就讀的大學沒有文憑,你會去念嗎?還是你會選擇其它有文憑的大學?」我得到的答覆都是他會選擇有文憑的大學。那麼,為什麼我們寬以待己、嚴以責人?

(二) 許多人質疑:「以今天社區大學的課程,有資格頒授學位嗎?」據我所知,汐止社大最早規劃出來的課程水準頗高,請大家參見汐止社大第一期選課手冊,仔細看其課程內容及講師陣容。我個人最早規劃永和社大時,亦有很好的師資與課程。可惜都因無學位之誘因,學員修課人數不足而大量停開。社大不是規劃不出有水準的課程,而是外在條件不足。我在周聖心專訪文中提過一個問題:「假定今天台大社會系、法律系、數學系不發學位,那些課程能繼續存活下來嗎?」我以此問過很多大學的同事,他們的答覆是:「學生不會來,我們教師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路啦!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。沒有學生,教師走了,談什麼發展課程。

(三) 許多人質疑:「社大所開的課程,不是要知識白話、知識解放嗎?應該先把學院知識白話成人人易懂、人人想學,才是社大應該努力的目標,為什麼反過來要用學位作為誘因,才能發展學術課程?」要知道社大要傳播的不是泛泛的、膚淺的知識;相反的,社大要強調的是深刻的、根本的,但與人的經驗相連結的知識。人掌握這些東西,才有批判文明的能力,才能使社會決策跳脫少數專家的掌控,而發展出真正的公民社會。但是人要汲取深刻而根本的知識,必須肯下工夫,肯用時間。

我曾問過朋友:「當你讀艱澀的書,學困難的東西,有多少時候純粹基於對知識內在的熱情,而無外在誘因與外在壓力?」我得到的答覆是:一陣沉默,然後不大情願的回答:「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吧。」我很高興看到人性誠實的一面,雖然它違背了理想教育者的期待。

(四) 我很贊同老友林孝信兄的看法:「趕快發展核心課程!」在1997年寫<我們要辦什麼樣的大學?>時,我便列出不同領域的參考核心課程。要列出核心課程不難,要開出那些課程也不難,但在當前不利的外在條件之下,要找到足夠的學員來選,並要學員投入足夠的心力去達到課程的要求,便萬般困難。理由無它,未有足夠的外在誘因。

(五) 有些人質疑:「社大可以頒授學位之後,便會喪失社運精神,而為體制收編!」會有這種質疑,是因把「社大加發一張文憑」與「成為正規教育的體制學校」混為一談。社大爭取頒授學位,必須接受的規範只是:(1)師資及辦學者的學術背景要加強。(2)學術課程的內容及品質要提昇。除此之外種種彈性照舊。若有社大符合水準,可頒授學位,校內不修學位者將維持原樣不受影響,學校採雙軌制,分「進修學程」(不修學位者)與「學位學程」兩種學程,許多科目,兩種學程之學員仍一起修課,不分彼此;只是修讀學位者所修的學術課程多了一些規定。社區大學運動,固然是社運的一環,但它的目的不在於強加某種價值觀於學員身上,不在於直接訓練出一批意志堅強的社運幹部。它的目的是間接的為公民社會鋪路,在這裡,眾人接觸種種知識、種種思想;在這裡,眾人拓廣視野,思辨人生,思辨社會,思辨價值。它的目的是讓眾人從深度感知與自覺中,培養出成熟判斷事物的能力,為社會注入活力,為社會改革打好基礎。

我的意見夠多了。這幾年為了主張社大可授學位,我聽到種種反對的聲音,也寫了、談了許多我的意見。我覺得這問題所牽涉的不是單純的觀點,而是人深層的意識形態與人的自覺,這是為什麼我不憚其煩的與大家討論的緣故。

應該是做決定的時候了,請大家再深入思考,充分討論,然後做出判斷,付諸行動。

敬祝平安愉快

附件:請各社大考慮在校內進行公投,討論並議決「社區大學可否附設學位學程頒授學位」。文案如下:
公投主文:各社區大學之中,若有符合頒授學位之條件者,應爭取學位頒授權。
附文:
一、 有些社區大學,不想頒授學位,仍可維持目前經營方向。但其學員中欲修學位者,可由學校與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,相互承認學分,並跨校選課,以取得學位。
二、 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,採雙軌制,分進修學程與學位學程。欲得學位者修習學位學程;不修學位者,讀進修學程,維持原有修課形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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